海南人自古就爱上茶楼。
很多对老爸茶馆里慵懒的男人有意见甚至激愤的北方人,在把这种喝茶的时光视为偷懒的时候,却往往忘了,他们在北方极寒的冬天里,有几个月是猫着不动的。海南地处热带,光照如此强烈,一年中几乎十个月是处于阳光过剩的状态,一种夏天的状态。到了下午两点多,地面温度达到一个高峰,若是此时在日头下干活,往往会被晒得昏眩过去——即使不昏,即使不中暑,干活的效率也极低,因此,人们往往会避开此时的日头。人不是狗,伸出舌头哈哈气便能散热降温,于是,在枝叶繁茂的树下喝水、喝茶避暑,老爸茶可能便因此诞生了。
一杯茶——那是最劣的茶,其实是茶梗。茶客都知道,店家用麻包进的货,听说很少钱就能买一麻袋了。这样的茶谈不上味道,海南人几乎不说茶的味道。
一个碟——现在碟中世界自然是丰富了,不丰富的时候海南人同样要碟子:一个包子,一个煎堆,乐在其中矣。别小看一茶一点心,在过去的年月里,每天泡一次早茶,就去其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了。
为什么不在家里吃了省钱省事?那是不行的,在家熬龙汤,白切凤凰都没劲,不在茶楼里坐一坐,一整天都要身骨酥软,左顾右盼无所适从,像丢了魂似的。
走进坊间茶肆,只见人头攒动,烟气氤氲,声浪汹汹,大声说话,大口吐痰,指点江山,挥斥方遒! 看那茶客,人不分南北东西,男女老幼,妍媸贵贱,衣不分西装革履粗布短打,有鼻如悬胆神采飞扬者,有鸠形鹄面状如阿鼠者,大家混坐一桌。海南水陆码头兼容并蓄、无所不纳的恢宏胸襟,尽展其中。
看那茶客,有的正襟危坐如君王早朝,有的屈膝直腰犹如和尚打坐,有的一脚搁于凳上像鹭鸶入眠,有的干脆蹲在椅上宛如顽猴蓄势;还有掏耳朵的、挖鼻孔的、搓脚丫的,虽然知道不尽文雅,放任自流吊儿郎当却又无比舒畅……小市民的乐观豁达,逍遥自在,尽情尽性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想吸烟身上没火,邻桌有一火机置焉,尽管取来咔嚓就是;取前不必问可否,用完不必称谢谢;一客气即生分,同是天涯吃茶人,相助何必曾相识。这就是市井布衣不拘小节,豁达大度的真性情了。
有人带来小报,末曾细读,标题已先浏览。小人物,先入为主,笑谈布什、本·拉登,世界风云人物尽在两片油唇中。民生、民主,战争、和平,雄韬伟略,直抒胸意;话可以任意发表,责任可以完全不负;真真假假不必计较,信息来源亦无须追究……长袖善舞有点神仙的味道。
茶楼里全是吃的东西,煮的、蒸的、煎的、炒的、焖的、溜的、烤的、酿的、腌的……一盆盆一盘盘一碗碗一碟碟一笼笼,真是望而兴叹!最饕餮的人都不可能全吃,也不想全吃。可是看到这么多吃的东西,不由得心里踏实,不由得心旷神怡,不是说民以食为天吗,茶楼就是一片辽阔无比、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。
海南的茶楼充满了生活的喧嚣、热烈、亲切、富足和甜蜜,它代表了市民对生活的理解、向往与感激;它是市民情愫的外泄,它是市民心理的物化。在世界的任何地方,再看不到别处的人能像海南人一样,对日常生活怀着这么强烈的兴趣和浓浓的爱意。海南人在茶楼里祈祷,从中获得了慰籍和希望。茶楼是海南人的庙堂。有些非议老爸茶的人说,老爸茶馆是海南男人大男子主义的一个折射——他们往往没看到,老爸茶馆中,至少坐着三分之一的中老年妇女,她们都带着侄子孙女什么的,在这块热闹的天地中,感受着难得的安逸和快乐。
老爸茶,几乎成了海南的一个标签。你喜欢也好,不喜欢也罢,这种已经形成海南人生活方式的东西,一旦进入骨子里便很难再祛除。很多初到海南之人,对那种在老爸茶馆的男人很看不惯,认为男人如此之懒,任何解释都是为偷懒找借口——可没有多久,有些看不惯的人,也渐渐融入了树影摇晃下微风轻拂的慵懒时光。有人说海南人天性里有道家的思想,崇尚无为,崇尚顺其自然;也有人说,海南自古就远离政治文化中心,这使得人们更关注生活而不是某种缥缈的意识。或许有理,也或许没理,这片土地上的人,肯定和这片土地相濡以沫,生长出某种独特的习惯,这种和自然同一节奏的习惯,岂能随意否定?空调屋里的优雅,自有其“优雅”的理由;可露天桌椅下,不也有着一种真实的形态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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